如暴雪中萤火虫的跨性别女孩｜性别梦
文｜Kev
（本文根据受访人雪萤的经历而写作）
本篇行文较为忧郁和悲观，并含有关于忧郁场景或心态的描述，请读者们注意。
Gender Dream
「神开了一个玩笑，从此你灵魂滚烫，命运冰凉。」
冰冷的凌晨五点，你在大学校园如此写道。
你生在杭州县城，自忖是一个并不典型的小镇做题家。
你生性安静，寡言少语，从小你的世界十分封闭，只有寥寥几个朋友愿意带你出门逛街。跟随她们，你才走出自己生活的那一小寸天地。
即使在你家这一平方公里外，生活也不过是一座巨大的牢笼，每一处都像陷阱，使你受困。
你不仅困在如此狭小的天地里，也被困在一个错误的男性躯体中。
命运里少不了错位性别带给你的种种挣扎和苦难，然而，更让你绝望的，是这般庸庸碌碌、没有出路的人生。
你曾经写道，做题家是老天爷赏给你的天赋。不费吹灰之力，你就考进全班前十，在化学上也小有天赋。
第一次出城参加化学竞赛，你才飞出了你所生活的小小天地。在大城市竞赛的舞台上，你初露头角，目睹外面世界的繁华。
然而才华没赏彻底，你继续写，所以班级第一是你不能指望的，老天不再赏给你更多天赋。
你所擅长的化学，最终使你体会到失败。现代化学的研究中，涉及你所难以理解的量子力学。
你无法集中在困难的钻研任务上，无法理解高深莫测的量子力学，也就无法在此领域更深一步。
此外，你意识到化学前途黯淡，于是转而学习计算机科学，希望以此获得一份稳定的工作。
图源：Unsplash（作者：Vedrana Filipović）
当初，你的高考成绩不佳。踏出高中校园后，你开始在人生路上处处碰壁，工作、读研变成遥远且根本难以企及之事。
你想，空有文凭却无技术的你，能靠怎样的工作过活呢？销售、服务员还是体力劳动？你看了看自己憔悴、纤弱的外表，作罢。
你不敢在镜子里审视自己。你不知道镜中反射的到底是你虚假的外壳，还是你真正的现实。
你望着镜中那男人一般粗陋的样貌，一头长发，身体病弱，不像你心目中的女孩子。
青春期在你身上留下深重的男性烙印，使你灵魂深处的自我，都变成一个遥远的幻梦。
你与理想中的自己相差甚远。真正的你，本该是一名女孩；然而，命运让你背负残酷的性别之「罪」。
你就是人们口中「半男不女」「性别倒错」的人，自知社会不会接受这样的你。
你出生时，命运犯下这个不可饶恕的性别过错，竟成为你的「罪名」。
无论你逃向何处，世间每一条路都指向歧视和冷眼，至少在你生活的这方狭小、黑暗的天地里是如此。
你讨厌镜子，但镜子不过是让你看到自己罢了，那个不因你自欺欺人而停止存在的、现实的自己。
过往人生中，你尝试的事情没有一件成功：竞赛，高考，打扮，练声……
没有热情，没有动力，你对生活感到茫然无措，像一个渺小的普通人那般，找不到点燃你热情的事业，也不确定自己热衷何物——就算热衷，也难以坚持。
你想起了过去晚清照片里人们呆滞无光的眼神，感觉自己与那样的人无异。
你有多久没有笑了呢？就算在你遥远的孩童时代，喜悦、笑容也不常有。
如今的你只是继续背负童年以来的恐惧和麻木，不时嘲笑自己命运的荒诞，嘲笑更让你感到可悲的人与事。
童年、青春像残酷的黑暗童话。你生活在长辈和学校画出的未来之梦里：只要熬过艰难的考学阶段，大学就是一片光明。
可当你真正步入大学后，光明的幻想支离破碎。无论社会渲染的「无忧无虑童年」，还是「青春时代的热血奋斗」，你发现一切都是一场谎言。
图源：Unsplash（作者：Feliphe Schiarolli）
大学生涯是「无忧无虑」的反面，你只记得过往四年的疲惫不堪。
初入校园时，大一的课业让你筋疲力尽。你在大二想到放弃，未下决心，最终在大三崩溃。
无数个通宵的夜晚，无数场实验，冗长的代码和程序，屏幕上的字符填补你的日夜；但你看不清这些字符的意义。
像许多迷茫痛苦的年轻人一样，你所学的专业，并不为你带来幸福。
从这无数熬夜苦学的夜晚，你最终只是得出结论：计算机并不适合你。
可你没有退路。
你穿梭在教学楼和教室间，出现在性别议题的活动中。你在现场碰到光鲜亮丽的女孩，便想起自己粗陋的外表，自惭形秽。
你无法像她们一样，拥有温和婉转的声音；你无法像她们一样，拥有美丽自信的容貌。
你尽量抬高声音说话，试图融入可爱的顺性别女孩们，却一次次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击碎。在无比的羞愧中，你夺路而逃。
你记得，在一堂性别研究课的结尾，你说过：「我们的存在本身即是对想要抹杀我们的人的反击。」
然而，你自忖并不美丽，并不绚烂。你像一只冬雪里逃跑的萤火虫，到处寻找生路。
「你是雪中翻飞的萤火虫，永远飞不出无边无际的茫茫大雪，甚至分不清前行的方向，每分每秒都可能在风雪中冻毙……」
命运冰凉。在一个你看穿万事皆空的冰冷清晨，你提笔写下这个萤火虫的故事，质问这般毫无意义的生命之旅。
临近毕业，你突然发现自己学无所获，面试要求的种种技能并不在行。
求职焦虑涌现，就算你掌握足够技术，又有哪个公司愿意接受这般外表的你？
如今镜中的你，疏于打理，枯槁，破碎。你本想着像顺性别女孩一样打扮自己，购入一套西装，呵护你的棕卷发，但最终作罢。
你踏进女式服装店，寻找最精致的那一件礼服，却始终找不到符合心意的那一件。
你更不敢去前台询问最大码的衣服，而且即使是最大的女士裙装，也难以容下你的身躯。
你再一次狼狈地逃离了。走在路上，你责备自己的懦弱，又思索往后的道路该如何走。
未来的迷茫将你击垮。
你的脑海中闪现一幕幕你听过的跨性别蝶变故事。在媒体的渲染中，这些边缘人好似超人，向死而生。
你无法想象那些成功的跨性别女性，如何征服一路苦难，最终过上华丽、自由的人生。你羡慕她们的勇敢，那样的坚毅你不曾拥有。
现实中的你，只是一个没有超能力的平凡人，而这，才是许许多多跨性别者更真实的面目。
图源：Unsplash（作者：Karsten Winegeart）
你被学业折磨得心疲。日夜颠倒，作息紊乱，生命消耗在无穷无尽的代码中，你几乎失去时间。
就在一个平淡的日子里，外公突然车祸去世的消息传来了。
家人将你召回老家。出殡时，你们前往各地求神拜佛，彻夜守灵，更加疲惫。不久，生活又在学业的逼促下，迅速地恢复往常，陷入一个无解的圈套。
你从外公的死，想象出自己的死。
当你死去的那一天，家人不过为你短暂地哭泣一场，在墓碑贴上一张你不堪的照片，碑上刻着你生前男性化的烙印，然后家人们继续往日的冷漠。
你是一个蜉蝣般的生命，在这世上匆匆来过，不留痕迹。你的生死，在世人眼中不重要，是无所谓的。
你在无休无止的忙碌中受着折磨，更无法成为理想中的自己，过上舒心的生活。想到这些，你更不知道生的一切忙碌意义何在。
返回宿舍冰冷的凌晨、孤独的黑夜，你躺在那张囚禁你的铁床上，呼吸困难。
生活的苦难压在你心头。这苦难是什么呢？是一个平凡人的痛苦。
当你的幻梦接连被打碎：童年，青春，大学，未来……人生的一个个阶段并非童话幻梦，而是无法逆转的平凡诅咒。
呼吸变得越发困难，直到一次半夜的突然发作，你感到死亡离你如此之近。
你一个人支撑着走出校门，来到医院，大量拍片检查却没有任何异样。
你茫然地回到学校，成绩和健康一并衰颓，医生却对你的病症表示没有答案。
你经常思索生与死。你所看到的，是整个宇宙黯淡的灰色。你悲观地想象未来，一个人在城中村出租隔间里一张破床和一只破吊灯下度过余生。
这就是从小那一平方公里外更大的监狱世界。
最终，胡茬爬遍你的脸。你躺在自己的牢房内，等待你的肉体死亡、精神的衰败，以一个不属于你的男性身份慢慢烂去。
理想的未来，该是一种安宁、舒适，不必在流水线上日夜辛劳的生活。
也许飞去异国他乡，在一个人们更加包容的环境，从头开始，以崭新的女性面貌笑对人生，向世界自信展示自己的美。
然而，这只是白天令你陶醉的一场白日梦……
图源：Unsplash（作者：Melody Zimmerman）
生为一个平凡人，你的命运并无大灾大难，没有战争、饥荒、逃难，没有天灾恶疾，没有自杀，却也不尽人意：你没有决心向压迫者反抗，无法逃离父母和世俗的枷锁。
你羡慕众多平凡人的身心合一。
他们自然不懂何为扭转治疗，不会被父母掐断生活费，送进精神病院。
他们，有一个真正的家：父母也许严厉，但他们从不将自己的孩子赶出家门。
也许，这才是极少的幸运儿。至少，他们不必怨恨性别的过错。
你平凡又不平凡。
萤火虫的故事，更像现实的真面目。并非每名跨性别者的人生故事都充满传奇色彩，从黑暗的风雨中一路走向彩虹。
苦难，才是大多凡人的现状。你不被看见，不在这个残酷又狭隘的世界里拥有属于你的声音。
反而是那些性别歧视者，貌似站在阳光下过着比你更体面的日子。泪水从你眼里滚落下来，你只是苟活着被绑在命运的列车上驶向死亡。
你在一个冷漠的清晨了悟宇宙的空虚。最终，你在萤火虫故事的结尾写下：
「永远悲观却永远积极的女孩啊，你是雪中翻飞的萤火虫……然而你的生命一时不息，微光便一时不止。
「你的理智赋予你清醒，也充盈你以绝望。你不喜虚浮不实的安慰，也不理解无根的盲目乐观。
「你在明知没有未来的绝路上高歌猛进，不求善终，不求在世间留下来过的痕迹，只为本心，生为萤虫而发光的本能。
「我无意祝你在风雪交加时得温暖港湾，也无意祝你在千难万险后功成名就。你以微渺星火点缀无尽雪夜，注定不得其所。
「我只愿你的生命自由、完整而从容，从世界退场时也可以不留遗憾。」
图源：Unsplash（作者：Artists Eyes）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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